□ 王定兴
2007年,在李社教校长的指导下,我在湖北理工学院学报主持创办“矿冶文化研究”栏目,很早接触到张实先生关于汉冶萍的研究成果。今年11月,看到张老先生的新作《悲怆的绝唱》,想起《苍凉的背景》,深感“悲怆”与“苍凉”背后的深意。眼前忽然出现四个人物:张之洞、盛宣怀、易国兴、祝大昌,前面两个是历史人物,后面两个是罗日新先生《钢的城》中塑造的人物。他们都是矿冶人物,人生的悲怆与苍凉,与矿冶紧紧相连。几十年来,一代又一代本土作家,用各种文学体裁捕捉意象塑造形象,集中、典型地反映了黄石矿冶人的生活状态和精神风貌,记录了黄石矿冶企业在筚路蓝缕中创造辉煌奇迹,又在时代的洪流中悄然隐退的艰辛历程,从而形成了独特的坚硬、厚重、热烈的矿冶文学特色。
2017年,我承担市政府、市政协项目“黄石工业遗产调查”,半年时间走遍黄石大冶阳新的200余处废弃矿山破旧厂房。大冶钢铁厂、下陆钢铁厂、纺机、省拖、阳新536厂,铜绿山矿区、大冶铁矿矿区,富源、富华、利华煤矿老井口……夕阳西下时,我背着相机在空旷的车间徘徊,在巨大的机器面前回想当年它们的轰鸣,在深邃的矿坑上俯视年轮般的壁道,在深幽的老井口幻听重归寂静前的喧哗。转身,与破败相对的是城市的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晚上睡觉闭上眼睛,满眼的繁华与废墟同时袭来。我感叹,这座中国唯一从古至今保存着矿冶本色的城市,它的底色,就是苍凉、悲怆与新生。
2018年盛夏,我到大冶保安大洪煤矿,寻找一块石碑。传说1973年,大洪煤矿穿水,冲出几具尸体,死者穿的是从未见过的粗布衣,背后还拖着一条尺多长的粗辫子。石碑已无存,但有老者告我以碑文:“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然人有生之日,岂无死之期?为我兄弟,协力掘煤,命运不济,惨遇煤垅淹毙之厄,殁于嘉庆四年十一月十三日夜子时。在于竹墩岩,淹一十八名。尸首难捞,惨痛不忍,甘结封禁,永远不得开挖取煤——嘉庆五年岁在中冬月谷日立。”同日,我辗转来到王三石煤矿,当地老者给我讲了当年煤矿透水,工人宿舍“三千床棉被无人收”的故事,我的眼前瞬间出现张之洞无奈的眼神。夜晚,我梳理大冶钢铁厂的历史,这个当年曾支撑大冶税收“半壁江山”的老厂,在它的大事记中,每隔一段时间便有工人在车间工伤遇难的记载。在自然面前,人类是如此的渺小。几千年来,有多少人类的足迹终止于深深的地下,与古老的矿藏一同归于古老?一百多年来,又有多少矿冶企业重复着悲怆、苍凉与新生的故事,把矿冶人的命运与时代的命运紧紧相连?其间又有多少梦想付之家国,多少情怀沉淀成精神文化的富矿,等待着我们后辈一代又一代的挖掘?
忽然想起流传在黄石地区的矿冶神话来。黄石矿冶神话传说异文众多、类型广泛,记录着文化模式,包含着文化原型,是矿冶文化特别是矿冶文学作品的形象和情境的源头之一。
黄石的矿冶神话传说中有解释矿山、矿石的形成类型的,如《铁拐神话》《大禹移铁山》《金盆地的传说》《龙角山的传说》《金鸡墩的传说》;有反映开采冶炼场景类型的,如《朱洪武移民铁山开矿》《岳飞铸剑》《龙洞夺宝》《铁拐李与得道湾》;有推崇矿山、矿石类型的,如《信石佛与走马塞》《聚宝盆的传说》等;有描绘矿工形象和矿业生产类型的,如《铁拐神话》《铁拐李与得道湾》《黄金龙得宝造反》《铁拐李降妖》;有论述历史人物与矿山的关系类型的,如《周瑜赐名“铁门槛”》。矿冶神话传说借助想象构造出了一个个寄托人们理想愿望的光明世界,充满着人们对苦难的抗议和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我们从矿冶神话传说中感受到的是黄石矿冶人的浪漫主义情怀。
巴赫金在《小说的时间形式和空间体形式》中指出,“民间创作的幻想是现实的幻想。这个幻想从不越出这里现实的物质的世界,它从不用任何理想的彼世的东西来修补这个世界的不足,它在时间和空间中展开,它能感觉到这广阔的时空并且广泛深刻地加以利用。”
文化人类学家弗雷泽指出,“远古神话是仪式活动的产物,是伴随或后于这种活动的描述”,表明了神话传说记录着文化模式,包含着文化原型,是文化的源头之一。心理学家荣格把这种文化原型解释为文化的“集体无意识”。他认为,人类祖先的经验经过不断重复以后,便会在种族的心灵上形成所谓的“积淀”之物——原始意象,它们被保存在种族成员的集体无意识里,世世代代延传不止。这样的原始意象就是“原型”,从本质上说,它是一个神话中的形象。如果做更细致的考察,我们就会发现,这些意象是我们祖先的无数典型经验公式化的结果,是无数同类经验在心灵上的积淀物,是普遍的象征,也是普通人心灵中的共同体验。
如果我们的文学形象或意象暗合了某个原型,这些作品将激起读者的“集体无意识”,引起共鸣。那么,我们是否能从矿冶神话传说中,提炼到一个有别于苍凉和悲怆的文学创作原型呢?我们期待着更多佳作的问世。(转自《黄石日报》2023年12月18日)